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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杂篇·庚桑楚 译文

  庚桑先生,单名楚,吴国人,北去中原,拜在老聃门 下,贴身侍候。由于朝夕聆教,所以学业大进,成绩优异 。老聃的无为主义原理,在众多学生中,庚桑先生吃得最 透。学道既成,庚桑先生选择幽暗的北方定居,从中原北 迁畏垒山。畏垒山中有村庄,与山外隔绝,风俗古朴,正 是实验无为主义的好地方。

  庚桑先生在山村住定后,便着手整顿从江南老家带来 的一班男仆女婢。男仆有那些卖弄聪明的,都给遣返了。 女婢有那些显示巧佞的,都给嫁到山外去了。留在身边做 家务的,无非蠢头蠢脑。派到田间干农活的,全是笨手笨 脚。此事轰传山中,成了谈资笑柄。

  三年之后,奇迹出现,畏垒山区各种农作物空前大丰 收。山村百姓串门闲聊,都说:“庚桑先生初来那年,我 们哂笑他,当他是怪人。短时间呢,倒不觉察他有什么神 功。时间长了,大家才晓得他真灵,简直是当今的活圣人 呀!咱们为啥还不商量商量,给他建生祠,立牌位,供奉 起来哟!”

  听说百姓要拥护他坐北朝南,君临山村,做小领袖, 庚桑先生感到不安。他的一群学生本来很快活,见他不安 ,都深表诧异,要求他解释。

  庚桑先生说:“有什么好诧异的,亏你们还是我的学 生啊。春风起,百草生。秋稼熟,万籽成。春去秋来,岂 是一无所得的吗。农作物大丰收,那是自然之道在起作用 ,供奉我干什么。该不该给圣人建祠庙,我不晓得。我只 晓得超级圣人,也就是至人吧,泥墙环绕,土屋隐居,不 去替谁作主,让百姓想怎样便怎样,自由放荡。现在,畏 垒山的蚁民,背后叽叽喳喳说我是圣贤,要把我供奉起来 ,晨昏叩头,春秋祭祀。天哪,我是他们崇拜的靶人吗! 一想起老聃的教导,我就坐卧不安。”

  有一个学生说:“不对。河太窄了,大鱼难掉头,斗 不过烂泥鳅。山太矮了,大兽难藏身,斗不过狐狸精。政 治待遇太低,大人会被小人欺。所以还是接受崇拜,君临 山村的好。再说呢,尊敬贤德之君,任用材干之士,表扬 善良之人,赏赐伶俐之徒,从古代尧爷舜爷起就是这样办 的了,畏垒山的百姓能不照办吗?听之任之吧,老师。”

  庚桑先生说:“近前来,小伙子,听清楚。高山有含 车的大兽,奔下平原,不免猎网的捕捉。深水有吞船的大 鱼,跳上堤岸,难逃蚂蚁的啮咬。所以兽类不嫌山高,鱼 类不嫌水深。保命养生的修道者把自己藏起来,不嫌社会 距离大远,不嫌政治待遇太低,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又说:“你刚才提到了尧舜,那两个家伙值 不得称赞。按照尧舜定的是非标准办事,等于推垮院墙, 捣毁家园,长满庭的荒草。他们可笑的认真,头发必须一 根根的选了再梳,米粒必须一颗颗的数了再煮,叽叽喳喳 这一根直那一根曲这一颗大那一颗小,这样就能挽救社会 了吗?官方号召要选举贤德和善良,以确定谁该受尊敬, 谁该受表扬,民间就会钩心斗角。上峰宣布要鉴定材干和 伶俐,以确定谁该被任用,谁该被赏赐,下面就会弄虚作 假。尊敬贤德,任用材干,表扬善良,赏赐伶俐,这一套 玩艺儿不可能使人心淳厚。利之所在,不必你去动员,人 群蜂涌而上,争啊抢啊,子敢杀父,臣敢弑君,白昼敢打 劫,太阳底下敢挖墙洞。小伙子,听我说,天下大乱,尧 舜种的祸根。那一套玩艺儿绝不会断根,惨祸将远贻三千 年之后!三千年之后,争啊抢啊吃人肉!”

  庚桑先生预言将来会发生人吃人的惨祸,在座的学生 听了无不心惊。大家都在默算,尧舜时代到现在近两千年 了,所谓三千年之后也就是再过一千年啊,快要到了。教 室寂然无语,似乎都在用灵耳侦听人吃人的啃嚼声。庚桑 先生不让学生遐想,叫大家讨论刚才他讲的“修道者把自 己藏起来”。

  这时候有一位大龄学生,姓南荣,名畴,挺胸端坐, 表情紧张的说:“像我这样的人,年龄够大了,光阴不多 了,要抓哪些重点,方能达到老师的要求,把自己藏起来 ?”

  庚桑先生说:“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 ,脑胀头昏。坚持三年就能达到要求。”

  南荣畴说:“都是人眼,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视, 瞎子视而不见。都是人耳,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听,聋 子听而不闻。都是人心,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思,傻子 思而不得,都是人体,有眼有耳有心,形状也够相似了, 也许是我体内存在着障碍吧,想求教而一无所得。老师赐 教,要我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脑胀头昏 。我总算恭听了,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说:“我的话讲完了。讲两句题外的话吧。 细腰蜂能把小桑虫捉回去变成幼蜂,不能把又肥又大的 [虫蜀]儿虫变成幼蜂。越国的小种鸡不能孵天鹅蛋,鲁国 的大种鸡就能。都是母鸡,德性没有差别,鲁鸡能,越鸡 不能,体型大小不同嘛。我太小了,不能孵你,抱歉。你 为什么不南去中原,拜见老子?”

  南荣畴背一袋口粮,下畏垒山,六天七夜步行到洛阳 ,在中央图书馆找到老子,递了介绍信。

  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

  南荣畴说:“是。”

  老子说:“你怎么带了一群人来哟!”

  南荣畴惊愕的回头看,背后无人。

  老子说:“你还没有懂我的意思吧?”

  南荣畴低下头,因不懂而惭愧。片刻,抬起头叹气说 :“我现在不晓得该怎样回答,心头一急,原来准备的问 话也想不起来了。”

  老子说:“你准备问什么?”

  南荣畴说:“想起来了。智巧内储,别人笑我蠢猪; 智巧外露,又怕聪明自误。残酷不仁,难免伤害好人;广 施仁恩,又要自我牺牲。油滑不义,影响人际关系;要讲 义气,又对自身不利。左右两边都有危险,我往哪里逃呀 ?这三对矛盾真要我的命。愿你看在庚桑楚的份上,帮助 帮助我吧。”

  老子说:“起初看见你眼垂帘眉挂锁,我猜你是带了 一群问题来的。现在你谈了,果然是。瞧你这副样子,孤 伶伶的,就像小孩找不到爸爸妈妈,便拿竹竿下海去捞似 的。迷惘啊,你这离家逃亡的浪子!你想返回天性,找不 到路,真可怜!”

  南荣畴请求在馆内暂住,以便清理思想,批判仁义, 消除智巧,找回天性,老子允许了。

  住了十天,南荣畴觉得不解决问题,三对矛盾仍然把 人弄得很苦,便又去见老子。

  老子说:“你洗澡啦,周身热气腾腾的哟!不过心中 湿漉漉的还有污垢。人有俗务羁绊在身,切勿纠缠不放, 请让心灵保持虚静,便好对付了。人有俗念羁绊在心,切 勿纠缠不放,请让身体保持空闲,便好对付了。怕的是身 心都羁绊了,内外夹攻,没有回旋余地。遇上内外夹攻, 得道者都招架不住,何况绕道而行,他怎能对付呢。”

  南荣畴说:“一人害病,四邻慰问。病人自诉病情, 承认有病。这证明他身有病,心无病。我心没有俗念羁绊 ,所以心无病。你若向我讲道,等于灌我药汤,只能加病 。我只想治身病,听你讲讲卫生常识,如此而已。”

  老子说:“卫生常识?我先要问问你。能保持心态的 纯一吗?能不丧失天性吗?能不用占卜而预见吉凶吗?能 谨守本份吗?能一了百了吗,能不靠别人,自己省悟吗? 能抛却仁义而潇洒吗?能忘却智巧而憨厚吗?能洗净污染 的人伪,回归婴年的天真吗?幼婴整天哭叫,喉嗓不嘶哑 ,因为全凭本能发声,十分谐和。幼婴整天握拳,手掌不 拘挛,因为在母腹内早已如此。幼婴整天凝视,眼睛不眨 ,因为心不外用,只看不想。学学幼婴的德性吧,走出去 没有固走的目的,坐下来没有固定的任务,虚应社会,委 随潮流。这些都是卫生常识呢。”

  南荣畴说:“这样说来,讲卫生也就是修道养德做至 人啦,是吗?”

  老子说:“不是。万里河水,一朝解冻,说说罢了。 你以为修道养德做至竟那样容易?至人溶小我入大我,混 同黎民百姓,祈求后土赐给食物,祈求皇天赐给安乐,而 自身别无所求。人际纠纷,社会冲突,一切利害得失之争 ,他都不卷入。标新立异,出谋划策,创业举事,他一概 不参与。潇洒而去,不顾什么仁义。憨厚而来,不怀什么 智巧。这就是我要讲的卫生常识呢。”

  南荣畴说:“这样一来,修道养德也就到此为止啦? 是吗?”

  老子说:“没个完哟。我对你讲过了,能洗净污染的 人伪,回归婴年的天真吗?你看幼婴,伸手伸脚不晓得要 做何事,爬来爬去不晓得要到何处,身好比秋树无叶不招 风,心好比冷灶无烟不冒火。你若能这样,祸福双免了, 得失两忘了,社会怎能危害你呢。”

  胸襟坦然,心态安然,便有灵光罩体。灵光是天然光 ,肉眼看不见的。灵光罩体的修道者,看人看物,明明白 白。修道取得优异成绩,才可能保持灵光的长期稳定。灵 光长期稳定的得道者,众人赖他荫庇,大自然赐他奇能。 就众人赖他荫庇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民;就大自然赐他 奇能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子。

  四、走到圈边请止步
  各人有自己的学力圈。学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技艺 是自己无力掌握的。所谓学习,世人以为就是越圈掌握自 己无力掌握的技艺。

  各人有自己的能力圈。能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任务 是自己无力承担的。所谓能干,世人以为就是越圈承担自 己无力承担的任务。

  各人有自己的识力圈。识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奥秒 是自己无力了解的。所谓识察,世人以为就是越圈了解自 己无力了解的奥秘。

  谨守本份,走到圈边止步,晓得圈外的世界对自己说 来永远不可知,不可为,不可求,他便恰到好处,很不错 了。不守本份,大踏步冲出去,败在圆圈上,那是必然的 。

  采备补品,用来将息身体。搁置思虑,以便涵养心性 。尊重自己,从而理解他人。这三方面做到了,你就平安 了。如果还有奇祸飞灾接二连三撞上门来,那是天命,怪 不得你。你已尽了人事,自己没有任何过失,所以外来的 灾祸不足以改变你的既定信仰。灾祸再多,你不放在心上 。心,你胸中的观象台,明察宇宙万物。你以信仰作支柱 ,撑起高高的平台,奇祸飞灾撞不垮。你信仰无为,所以 不觉得有信仰在支撑,这正是不支撑的支撑。

  一贯弄虚作伪,也要动手动脚兴办事业,必然乱搞。 事业办起来了,有权可揽,有利可图,迷进去了,天天乱 搞,不肯休息,到头来只留下斑斑劣迹。劣迹分明,被公 开揭发了,人见人恨。落个法办纪惩。劣迹遮隐,蒙混过 关了,骗得了人骗不了鬼,鬼要找他算帐,会有报应。行 为透明,白日见得人,黑夜不怕鬼打门,无愧于心,这样 的人方有资格独立负责,担当重任。

  谨守本份,眼睛自然向内觇(chan1)视,做事不在乎 名声。妄图非份,眼睛就会向外觊觎,存心要捞取利益。 做事不在乎名声的人,这是修道者,经常有灵光罩体,观 察世态,明明白白。存心要捞取利益的人,那是商贩,你 看他踮脚伸颈一脸的贪鄙,还要摆阔。修道者不在乎名声 ,心胸必然空荡荡,能容万物。商贩要捞取利益,行为必 然不要脸,连自己的尊严都容不了,岂能容人。不能容人 ,乃至六亲不认。六亲不认,成了孤家寡人。心肠凶狠, 伤害他人,酷毒胜过剑锋刀刃。阴阳失衡,喜怒失控,戕 贱自身,叫你无处逃命,危急胜过强敌压境。莫怨恨阴阳 二气太绝情,只怪你妄图非份,眼睛向外觊觎,心肠凶狠 ,只晓得斗斗斗,拼拼拼!

  道是通用的,规律处处在。试以某公为例,看看规律 怎样作用。昔年垮台乃是他崛起的发端,今日成功便是他 堕落的开始。贫了贱了,大发牢骚,因为贫贱之前他曾经 富过贵过。富了贵了,牢骚更大,因为富贵之后他还想大 富大贵。夜夜失眠,魂不守舍。出门见鬼,尽是他手下的 牺牲品。天天暗算,等到时机终于成熟,破门而出,猛投 赌注,当场赢了。回家细看,赢的是一纸死亡通知书,他 自己的。像他这样妄图非份的入,本性早已泯灭,但剩一 副躯壳,不是人,是活鬼。活鬼不安定,到处窜。以有形 之人,学无形之道,才有安定可言。

  八、宇·宙·自然之门

  空间从哪里来的?时间到哪里去了?

  空间存在着,看不见存在的场所。

  时间延续着,看不见延续的过程。

  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总该有来处。看不见存在的场所 ,存在仍存在。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总该有去处。看不见延续的过程 ,延续仍延续。

  空间存在着,看不见存在的场所。空间是宇。

  时间延续着,看不见延续的过程。时间是宙。

  空间时间的统一体便是宇宙。

  宇宙有门,从那里生,到那里死,从那里出,到那里 入。但见万物出了生了入了死了,不晓得门在哪里,形状 怎样。神秘啊,那是自然之门,渺渺然,空空然,看不见 ,摸不着,绝对虚无。万物来自虚无。存在不能以其存在 造出存在,万物只能来自虚无,绝对虚无。圣人立足于虚 无,潜心于道。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有的想到 宇宙诞生之前,说那时候空虚无物,混混茫茫。这已达到 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的只想到 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认识活动 也发生了。那时候的人认为,活着是流亡外地,死了是回 到故乡,生死有差别了。还有修道士认为,宇宙诞生之前 唯有虚无而已,人类是后来出现的。人生短促,死期忽至 。修道士们宣称:“如果虚无是人的头颅,生存就是脊梁 ,死亡就是尾椎。虚无起头,生存续后,死亡收尾,自成 一系。生死存亡本来就是一体的事。这是我们的生死观。 凡持有这个观点的都是我们的道友。”

  以上三派,前两派智士,后一派修道士,各自表述的 内容不同,但就其倾向看,显系同源。这三派好比楚国王 族的昭景屈三姓,皆系同一祖宗传下来的后裔。昭景二姓 做官,享有冠冕之荣。屈姓封地,据有根柢之固。两派智 士相当于昭景二姓,一派修道士相当于屈姓,差别就在这 里。

  你脸上生黑痣,断然命令:“污点滚开!”嫌黑痣是 污点,便挑起美丑是非之争了。触发美丑是非之争,社会 就不得安定了。你叫污点滚开,说说罢了,并非下达正式 命令。不过,黑痣是不是污点呢,污点该不该滚开呢,只 有天晓得。

  年年腊月,公家宰牛祭神,规定须用全牲。不宜吃的 肚脏,不能吃的蹄践,都得完整保留,才算全牲。在祭仪 上,你能命令肚脏蹄践滚开吗?

  瞻仰王宫,看完殿堂,看完寝室,你的膀胱胀了,幸 好遇见厕所,宫中气氛肃穆,厕所不协调。你能命令厕所 滚开吗?

  举出以上二例,请你考虑污点该不该滚开。

  关于污点滚开,请让我再罗唆几句。污点与生俱来, 根在人住,拜智为师,得以长大,从而使人兴起是非观念 。人人以自我为中心.循名责实,苛求别人,所以是非之 争没完没了。某些蠢货,硬要众人承认他有节操,不惜以 死证明自己货真价实,没有污点。社会舆论也是如此,谁 红了谁明智,谁霉了谁愚蠢,谁富了谁光荣,谁穷了谁耻 辱。古代智士和修道士,忘是忘非,哪有什么污点该不该 滚开的问题。要与污点斗争吗?现代人哟,可笑正如林间 小虫小雀,见识浅陋,终身不悟。

  在市场上误踩别人一脚,你得说:“对不起。请原谅 我不小心吧。”在家踩了哥哥,不必说对不起请原谅,哟 一声就够了。踩了爸爸,一声不吭最为得体,所以,真礼 不必见外,俗礼专做假态。依此类推,可知,真义打成一 片,俗义划清界限;真智不用思虑,俗智阴谋诡计;真仁 不爱不亲,俗仁大发善心;真信不要保证,俗信先付押金 。

  醒来吧,志向的迷乱。解脱吧,内心的纠缠。洗掉吧 ,性情的污染,撞开吧,修道的阻拦。

  贵身,富家,显位,威风,美名,厚利,这六害迷乱 了你的志向。

  仪态,行动,脸色,口才,神采,意气,这六害纠缠 了你的内心。

  赠恨,爱恋,欢喜,愤怒,悲哀,快乐,这六害污染 了你的性情。

  回避,迁就,进取,施舍,用智,逞能,这六害阻拦 了你的修道。

  以上四六二十四害不要激荡,你胸中就正了。正了就 静了。静了就明白了。明白了就虚空了。虚空了就无为, 不制造事端了。无为而无不为,不制造事端,万事就好办 了。

  道是德的外化,无所不在,无时不在。

  至德看不见。至德的光辉照亮宇宙,便是万般生命现 象。生命现象的本质就是天性,也就是大自然禀赋的本性 。天性的动态便是为,这是顺从天性而为,不是逆反天性 而为。逆反天性而为,乃是人为制造事端。人为便是人伪 ,坏透。世俗失道,努力人伪,错了还不觉悟,所以是真 错了。

  接触自然,接触社会,有所知觉,有所识察,累积起 来,便是知识。知识用于谋计,就是智。智者斜眼歪看, 正面他反而看不见,不觉不察,所以终归失败。

  至德之世,没有必要采取任何行动,大家日子过得快 活。降到有德之世,情况变了,不采取行动不行了。采取 行动,不是我要制造事端,实在是不得已,这便是所谓的 立德。采取行动,是我出的主意,由我负责,这便是所谓 的求治。立德无我,求治有我,说来相反,其实互补。

  羿是神箭手,百步射小雀,一发而中,观者喝采。纵 然射偏了,观者也喝采,说他有意放生。他无法使观者下 喝采,这是神箭手的无能。

  圣人保持天真,不搞人伪,用顺其自然的政纲治理天 下。天下大治,百姓歌功颂德,人伪的崇拜他。纵然他有 错,百姓也歌颂,说责任不在他。他无法使百姓不入伪的 崇拜他,这是圣人的无能。

  既能永葆天真,浑忘人伪,不治理天下,让天下自治 ,又能使百姓不觉察他的功绩,更不人伪的崇拜他,只有 完人方能做到。

  人类研究鸟兽虫鱼,掌握了鸟兽虫鱼的天性。但是, 人不可能用自身再现鸟的天性,兽的天性,虫的天性,鱼 的天性,唯有鸟最鸟,人不能鸟。唯有兽最兽,人不能兽 。唯有虫最虫,人不能虫。唯有鱼最鱼,人不能鱼。总之 ,唯有鸟兽虫鱼最能圆满体现出各自的天性,人伪是不能 模拟天真的。完人绝无兴趣研究天性问题,包括人的天性 问题,不过任其自然而已。何况我们这些人哟,天真吗? 人伪吗?这都说不清楚,还有资格研究天性?

  羿在荒郊射兽,有小雀敢飞入射程圈,非被射死不可 。否则有损神箭手的威风。羿嘛,小霸王,没见识,所以 如此。有那些精明的统治者,不逞眼前威风,他懂得把天 下编织成巨型笼子,让所有的鸟类,从大雕到小雀,一只 也逃不脱,通通关老关死,还要感他的恩。

  你看那精明的商汤王,一旦发现家奴伊尹通晓政治, 而又爱好烹调,便提拔他掌管御膳,用厨房做笼子关住他 ,免得飞逃投敌。后来又让他执掌国政,关入巨型笼子, 忠心服务,为我所用。再看那精明的秦穆公,听说有个逃 亡战俘名叫百里奚,通晓谋略,被拘留在楚国,便用五张 羊皮买回他,让他服务秦国,助成霸业。五张羊皮也是笼 子,养乖了百里奚,为我所用。

  鸟人天性爱飞。你用巨型笼子顺从他的天性,不就 得啦。如果你用弓箭逆反他的天性,他拍翅飞逃了,你 就管不了啦。

  人受刖刑,斩掉一脚,破罐子破摔好了,懒得遵纪守 法。别人说好说歹,他都不在乎了。

  人受迫害,打成贱民,这条命值个啥哟,岂惧攀登悬 崖。前面是死是活,他都无所谓了。

  这样的刑徒,这样的贱民,渐臻忘我境界。任你再三 咋唬,他也没有反应,就当你不存在似的。忘了我,忘了 人,他要修成仙人了啊。仙人的心境反映宇宙的和谐,敬 他他不喜,惹他他不怒。当然也有例外。为了保持不怒, 有时不得不发发怒,这样发怒也是出自不怒状态,正如为 了实现无为,有时不得不做做事,这样做事也是出自无为 主义。要想守静返虚,就得平衡阴阳。要想发功显灵,就 得理顺情绪。平衡,理顺,便是有为。要实现无为,不得 不有为。这样的人为有别人于人伪。有所为而又要合乎道 ,该怎样做?我说,做我该做的事,不是我要制造事端, 实在是不得已我才做的。这样做了,就合道了。不得已啊 不得已,便是圣人的道理。

参考资料:

1、 佚名.360doc.http://www.360doc.com/content/12/0103/16/2178284_176893212.shtml

《庄子》杂篇·庚桑楚原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 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 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 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 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 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 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 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 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 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 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 ,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 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蚁能苦 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 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 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 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 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 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 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 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 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 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 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 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 ,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 荣囗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 荣囗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囗惧然顾 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囗俯而惭,仰而叹,曰: “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囗曰:“ 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 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 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 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 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囗请入就舍,召其所 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 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 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囗曰:“里人有病,里人问 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 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 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 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 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瞬,偏不在外 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囗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 释者。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 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 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 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 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 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 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 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备物 将以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 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 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 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 ,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 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 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惨于志,镆铘为下;寇 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 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 ,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 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 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 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 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 ,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 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 ,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 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 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 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 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 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 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 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彻志之勃,解心 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 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 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 为而无不为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 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 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羿工 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 者,唯全人能之。虽虫能虫,虽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 吾天乎人乎!一雀适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 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 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谐不馈而忘人 ,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 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 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 ,圣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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