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的那些人们—立儿

        我出生的村子叫周家村，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家族式的村庄，一百多年前，产业纷争，我文弱的太爷爷挑着一担箩筐从宁乡一路颠簸来到了这里，箩筐一头装着他礼义儒教的书本，一头装着他尚未成年的童养媳，就这样我们的家族开始在这个地方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立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论辈分他是我哥。在我看来他的有点神神叨叨，早些年信奉基督教，后来忍不了教会中对烟酒、荤腥的管制，便自己在家独创一个“秘密神教”，他家的神坛上贴着基督教独有的“十字架”大图，大图下面又摆着一个香炉，上面插满了香烛的残支，听大人们说，他每天早晚都会用那个老式双喇叭录音机听梵音，边听边祷告……不过他祷告时念的不是“阿弥陀佛”也不是“哈里路亚”而是“哈哒力莎”起声铿锵有力，落声掷地有声……
       立儿是一个留守老人，妻子去世多年，留下两个儿子，原先立儿母亲跟他一起住，那个时候立儿家还是收拾得紧紧有条，自打他母亲过世后这个家基本是“三足鼎力”的地步……这“三足鼎力”可有来头，立儿在老家听梵音，念哈哒力莎，大儿子阿铁则在广州做司机，二儿子阿星在北京做司机，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距离纵横着半个中国。
       立儿的儿子们三十多岁了，都没有成家，他们并非好吃懒做之徒，之所以没有成家得从立儿的妻子去世开始说起，立儿的妻子玉兰是在立儿四十岁的时候喝农药走的……立儿在安葬好玉兰便做出了人生中最大的决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次走出村口，同时走去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立儿把18岁的阿铁14岁的阿星送到福建本家亲戚家学开车，玉兰的离开，让立儿心里有些忐忑，在立儿的世界里家是男人女人和孩子，玉兰走了这木水桶的箍散了，家也就没了。他要做的是让儿子们有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那个同样从本家亲戚家学车出来的二伯家的九儿现在可是过着很好的生活，去年过年带回家的城里姑娘可真是水灵，还有那双散发油光的皮鞋面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哦……还有那支比乡下“老烟叶大喇叭”口感细腻不知道多少倍的修长卷烟，九儿他老爹可是村里的先生，当年他经常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往事历历在目，如今二伯家可是村子里最热闹的人家，他们都在看九儿的黑得发亮的皮鞋，偷偷瞄一眼那个水灵的城里媳妇……立儿在思绪中渡过漫长的旅途……思想无限强大……立儿仿佛看到阿铁与阿新带回家过年的水灵的城里媳妇，一尘不染的黑皮鞋，乖乖躺在盒子里的高个儿卷烟……
       立儿安顿好孩子后没有做过多的停留，他受不了城里的生活，城里的早餐是面条、包子、粉条……他需要的是早饭，有饭有菜还能配一口好米酒的早饭，城里的凌晨还会有车水马龙、红灯绿酒，他需要的是乡下晚上的虫叫蛙鸣，溜湾喝茶，城里的瓜果青菜来自菜市场，他需要的瓜果青菜来自菜园子，城里的大象、老虎、孔雀……被关在动物园，他需要的猪、牛、狗、羊、鸡……全都在放养在园子里，城里的很多的地方不准抽烟，他需要的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过一下烟雾瘾，即使那烟不是修长的高个儿……城里人夏怕热、冬怕冷，总之就是会给自己找懒床的理由，自从头一天早起祷告吓到亲戚家早起上厕所的小孙子，孩子惊异的目光让他发悚，他吓到孩子，孩子也吓到他……他心里默念无数句“哈哒力莎，真主大仙保佑，童言无忌，弟子回家一定好好侍奉……”
       立儿辞行回家，没有出过村口的老人们都眼巴巴的问，立儿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他对城市的记忆仅仅只是早餐、夜晚、动物园……他说城里的早饭是比姑娘的头发还长的细粉条，城里的晚上比除夕夜的烟火还美，城里的大象比村子里的两头牛还大……立儿在城里经历的事情被一遍又一遍说起，他的心里渐渐有了满足感，那种感觉比抽高个儿的感觉还要细腻……
       村子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走出，他们在外成家立业，事业逐步稳定的他们将他们的父母接去所在的城市游玩，习惯了农村生活的他们回来时不免谈起城市生活中的不适，不仅仅如此他们也会带来新的城市消息……再也没有人找立儿问城市的消息。
      立儿的儿子第三年终于学成归来，他们穿着一尘不染的皮鞋，拿着一笔让立儿着实惊恐的存款，提着几条“高个儿”阿铁还带着一个不太水灵的姑娘……皮鞋、存款、高个儿他都满意，唯有这个不太水灵的姑娘他不太满意，其实刚进门那个姑娘谈吐举止他都满意，不满意来自吃饭时的一个问题，姑娘老家就是本地……第二天阿铁就和这姑娘分开了……理由是我爹说你不配我家……阿铁比谁都清楚这个姑娘已经怀孕3个月，孩子已经基本成形，这次本是想带她回家结婚……后来的事情我只是陆陆续续听说，村子里的人都劝说立儿孩子大了该成家了，立儿不听，他总说那个姑娘和他们家门不当户不对，九儿的漂亮城里媳妇是他找儿媳妇的标准，阿铁和那个姑娘最后还是分开了，肚子里的小孩在7个月的时候做了引产手术……阿铁、阿新带回来的钱，立儿拿着建了一个套间直到三层的房子……立儿的满足是自己家终于有了大房子，他有足够的空间念哈哒力莎……经过哥哥的这件事，阿新对感情充满恐惧，直到他二十五六岁的时候，邻村一户人家找上门女婿看上了阿新……阿新也很中意那姑娘，决定留在老家好好过日子，这事传到立儿耳朵里，立儿拿着一把竹条，坐在自己禾场边等待外出归来的阿新，看着阿新从东头三叔家的田径上走来，立儿也开始行动，他把阿新的行李扔出禾场外的空地上，阿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立儿又抡起竹条开始抽，嘴里碎碎念着“老子辛辛苦苦送你出去，你跟老子学着做上门郎……”这顿打骂到村口才结束，阿新提起行李不得不继续在外漂泊……打这以后阿铁和阿新再也没有谈朋友，扼杀7个月婴儿，不做上门郎的事情在周围传开，再没有人跟他们两兄弟介绍姑娘……这些立儿都不在乎，他沉醉在建新房子的喜悦中，自从建了房子之后立儿逢人便说儿子有出息，是有出息呀！毕竟那么大一栋房子啊……立儿家这个房子是我们村新式套间楼房的样板，立儿一遍又一遍的带人参观他的新房子，他俨然就是一个好导游……越来越多的新楼房立起在村庄里……立儿又一次被村人遗忘……
      儿子到了三十岁没有成家立儿才开始心慌，这心慌来自一家又一家的喜宴，立儿喝多了喜酒就会感慨自己的两个儿子……尤其是在立儿的母亲过世后，家里没有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在家大眼瞪小眼，着实少了些温情的味道。每每想起这些立儿就会不知不觉喝醉在别人家的喜宴团圆桌上。
     立儿被太多的事情弄得敏感，他没有可以炫耀的资本，于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他下定决心开始传教，他要发扬他的“哈哒力莎教”，第二天他对他遇到的每个人说他看到千军万马渡过天河，他说某年某月是天灾，他说……这时我也离开了村庄，偶尔回家听说着一些关于立儿的事，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们说话时散发出来的嘲弄与鄙夷之情，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哥背越来越佝偻，他依旧抽老烟叶大喇叭，尽管早餐这个词已经传遍村庄，但是他还是选择吃早饭，他还是喝酒不过每顿必醉，村里的人们都说他疯了，一尘不染的皮鞋、修长的高个儿、城里水灵的媳妇、没有酒的早餐……他醉了，但早晚仍是清醒祷告“哈哒力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