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孤独

                            ● 秦聿森

我的家事不值得晒，要是一些事值得别人思索，那么就有一些社会意义，这是我此文的初衷。

父亲有一张8寸的照片，摄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即使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照片上的人也不失潇洒和洋气。父亲出身于农家，却一直混迹于城市，拍这样一张大帧的照片，恐怕跟现在拍一套婚纱照差不多的价钱吧？上世纪二十年代到照相馆拍一张很普通的照片是四个银元，可以到最高档的馆子吃一顿很不错的宴席。可见，我的父亲年轻时是个追潮流的人，他的思想不沉寂。

一辈子风风火火，然而到了晚年，他感到了孤独。尤其是继母去世后，那个家就呆不住似的，想到处跑。一个80 岁的人，人家表面上接待挺客气，心里面还是不乐意的，总担心出意外。当他的两个弟弟先走了以后，他才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我的父亲一直是个不知老之将至的人。

 

我父亲跟我们不生活在一个城市，我们小时候看到父亲只有每年的春节，我的母亲在我九岁时已经去世。后来他重新成家又有了一个小弟弟，我们开始到苏北去过春节，我下放回城后他们也过来，这时候我们才有家的感觉，而这个功劳应该是归于继母，然而继母还是先他而去。我父亲一生三娶，同时一辈子跟另一个女人纠缠不清。据说我们有一个大姐，是父亲第一个妻子生的。因为是娃娃亲，一直被我父亲抵牾 。那位大姐若干年后见过一次，就是想看看长得什么样，没有亲人的感觉，看了，感觉不到跟自己有什么干系，双方也没有再联系。父亲跟另一个女人也生过孩子，对此父亲语焉不详，不好意思多说。我成人后站在父亲的角度上想，也许他跟那位女人之间真的有感情，但是他们的感情伤害了无辜的人，譬如我母亲，父亲的第一个妻子，譬如我的继母。还有父亲把自己的感情分成很多份，对待我们也许很长时间里只给了一份不相称的部分，很多时间里我们倒像似见不得人的私孩子似的。在我小时候，耳朵里常常灌满“你爸爸这个人心很毒”的评论”，但是现在，我有了阅历之后，倒觉得我的父亲实际上是个心底善良优柔寡断的人，总想不负如来不负卿，幻想不伤害每一个人，殊不知这种摊薄了感情实际对每一个人都是伤害，既负了如来又负了卿。于是我们弟兄从小就养成了依靠自己的习惯，这是父亲无意中给我们的一个宝贵资产，没有指望就不会绝望，没有路自己就会走出路，而在现实中有现成路却不会走的人并不在少数。

在苏北过了一阶段时间，父亲提出要到镇江来。镇江还有他两个儿子。他怕儿子不肯接受，甚至暗地里写下要求赡养的法律文书。父亲67 岁退休，在整个淮阴地区的金融系统这个年龄退休恐怕也是极限了。当时的退休工资就高达2000以上，比我们上班的工资还要多。他要求赡养不会是因为经济原因，我想，他要的是一份亲情，他想要一份跟常人一样的能亲密无间的天伦之乐。我家住山上，上山要爬很多的坡，上楼还有几十级台阶，于是住我另一个兄弟的平房里。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没人，父亲还是远离不了孤独。最重要的是多少年不在一起生活，能交流的话题不是太多。小孩子是从小跟谁亲就永远跟谁亲，平时不怎么见面的爷爷想一下子跟孩子亲热起来有些难。所以父亲在镇江的生活虽然衣食无忧但是精神上却不能满足。晚年的父亲脾气还大，自尊心还强，在儿子家生活的时候因为吐痰无力常常会吐到了框边上被说了两句，一怒之下又回到苏北。幸好唯一的孙子慢慢大了，跟他感情很好，只有这一老一小之间有话说。

 

 

但是，有一天他忽然提出要再婚，对象就是那个一辈子跟他纠缠不休的女人。原来那个女人的丈夫死了，父亲不知怎样得到的消息，他动了两个人一起生活的念头。镇江的淮安的弟弟们都要我拿主意，我问他们是什么想法。镇江的弟弟当笑话听，不当回事。淮安的弟弟如临大敌，说我们家关系够复杂的了，不愿意再乱上加乱。我说老人再婚是他的合法权利，不过对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晚年的被人照顾是很重要的，我听说那个老太跌断了一条腿，估计照顾不了父亲反而要父亲照顾。后来听说那个女人的子女死活不同意自己的母亲到老了还要从上海嫁到苏北去。更私心一点，是除自己的长辈外，都不愿意承担为另一个老人养老送终的义务，双方子女多少都听说过他们的故事，感情上接受不了，舆论上也承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