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度暑假

                   ● 沈伯素

暑假开始了，“耄耋少年”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潇洒暑假，笑而记之。记得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次年，乡下的小学恢复了，城里的中学招生了；那年头，无论城里人乡下人，人人喜笑颜开！我因为能够进城读初中了，更是喜出望外，整天开心得压抑不住心跳！特别是，城里学校井井有条，上规上矩，我初次与一个个衣冠楚楚的同学，同坐在漂亮教室里的一张张板凳上，听钟声上课下课，准时准点，就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土里土气的乡巴佬，身份提高了，甚至想到也能够在暑假游游泳，爬爬山，打打球，会会友，潇洒潇洒！

没想到的是，暑假来了，就是1947年夏季，我读完初一从金坛城放暑假回来，次日一早，父亲说：“走，跟我下田！”下田，就是干活的意思。

 

那时我已经十四岁，是个半大小伙子了，父亲要给我上劳动课。他说：“像我们这样不富裕的家庭，不可能养一个吃闲饭的人。”又说：“你上学念书，将来总是要做事的（他说的“做事”是除种田以外的职业），再怎么做事，也不能不劳动，不能忘了你吃的饭是怎么来的。”父亲读过几年私塾，他谨守“养不教，父之过”，“勤有功，戏无益”的古训。他坚信，会劳动，能吃苦，一定会有更多的出息。他的决定，注定了我从平生第一次遇上的暑假起，除能够下沟塘拱一拱水，就不能按我当初的想法——像有些人那样爬山、打球、会友潇洒了！

农田干活，不是像写诗那般浪漫。尤其是夏天干活，不仅有一个劳累的问题，还要对付炎热的天气。想说的是，最苦的活儿都在夏天；能够在夏天坚持下田干活，就算能够吃苦了。父亲抓住暑假给我上劳动课，大概就有这个原因。那时候，没听说过什么绿色、红色“高温预警”，天气热，书本上对天气太热的说法就是赤日炎炎，铄石流金；说在百姓嘴里就是“热得鸡张嘴、狗吐舌、南瓜叶打伞”。但是，无论怎样形容，与我的切身体会都有不小的距离。只记得，我赤脚下地，走路脚板烫得生疼，偶尔光膀子干，半天下来，脊背便晒出一大片水泡！

那时候，夏季大田的农活主要是车水、除草和中耕。

 

我们茅山一带山村的水田，三天五天不下雨就要车水。那年夏天正赶上干旱，我就几乎隔天把就要车水，沟沟塘塘的水都快车干了！开始车水，双腿跟不上，常“吊田鸡”，人悬在半空，被人耻笑事小，有好几次差点从高高车轴上摔下来，真担心！但是父亲说：“总不车水，就总会‘吊田鸡’”！每逢车水，我就像穆桂英出征，阵阵离不了。水车得多了，脚板就肿了，走路的样子也就不怎么好看，但父亲朝我笑笑，似乎并不同情。车水这农活，现在恐怕全国也没几个人会干了，不是早用上抽水泵了嘛！对车水有兴趣的人，可以到农业博物馆找找那种水车，看看是不是谁都能上去车一车？

那时没有除草剂，稻田不除草，草就比稻子高。我们茅山人把除草这活叫“拉草”。这活谁都会干。但是会干不等于好干。父亲说：“我们农人有句话：‘念书怕大考，种田怕拉草。’你应该既不怕大考，又要能拉草。”这活我干了几天，感觉真不太好对付：上面太阳晒，下面水烫脚；稻叶扎眼睛，叶片锯胳膊；又是蚂蟥叮，又是蜢虫咬；弄不好，脚底下还可能突然被一种名叫“水锥子”的虫锥一下，立马痛得人在水田里直跳！ “拉秋草”，就更多一层麻烦啦：因为稻子长高了，人要在水田里跪着走，膝盖、大腿陷在泥水里！再就是，虫子跟上了你，真要命！凡是露出的皮肤，没一块不被它们咬红，弄得浑身发痒！可是，因为看到大人手臂上也都有一片一片的红肿，我就不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