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江湖（二） 铁的门，钢的牙

 

作者：竹杖芒鞋空间

 

一道暗影从村中倏然划过，似巨鸟鸣弋，然后消失。

举目望天，暮色复归明净，俯瞰远村，暮霭中死灰一般平静，然后，就有乌压压的黑鸟飞过。飞过，不知向何处。

这是我少年时一次“逃亡”的经历，与村中另一大姓族群数恶少斗殴，原本的村小同学因纠葛很快便由姓氏分成了两个阵营，露天电影银幕背后，一阵混战，无人知晓。之后，担心遭到“追杀”，遂不归家，夜遁至村中台地与邻村交界高处林中。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此地视野可覆盖大片村落，陶令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就在不远处，樊笼里的江湖世界正在构建什么秘密，不得而知。

吾村五大姓，吾族实小，不在其列，小到外乡人提及，甚至想不起来歇村还有这样一个姓氏族居。乡村家族这种群居模式，本来平淡无奇，彼此联系无组织无纪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足自给，自求多福，但血缘之间的联结于关键时刻还是赋予了它们灵魂。如风过耳，虽疑无风，当一切细微的孔隙皆为其路，一旦开始汇聚便渐渐成为浩浩荡荡的行走，让途经的一切事物都能感觉到它们无处不在的脚步。那些风行低走的同门兄弟，在需要维护共同的尊严和利益时，所有集合在家门之下的破碎、凌乱都能自觉汇聚成翼，如巨鸟的阴影，裹卷尘土，呼呼生风。

读古代演义小说，经常有一类桥段，英雄豪杰在外闯荡江湖混得不咋地，走投无路，回乡散尽家财，招兵买马、高举义旗，复又重起。如曹公，被董卓到处追杀，“遂连夜到陈留，寻见父亲，备说前事”，欲散家资，招募义兵，得孝廉卫弘，仗义疏财，以家资相助，才有了起兵的第一桶金。往后的事情，各路英雄的路子也如出一辙，发矫诏，集义兵，打造兵器、筹集马匹，不数日间，应募之士，如雨骈集。世人皆知曹操爱才，但是曹氏起家资本最初则是以“曹家班”来打底的，如曹仁、曹洪、曹纯、曹真、曹休、夏侯惇、夏侯渊、夏侯尚等。操，本姓夏侯，手下本族将领，无论曹夏，多次扮演关键先生，多次救其于危难，如从弟曹洪曾两次救其性命。三国鼎足而立，刘备靠的是结义兄弟，东吴靠的是祖业，曹氏集团倚仗的则是“杀敌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纵观历朝武装，乡勇虽土，不可或缺，屡临大阵，必能改写历史。所谓地方武装、地主武装、团练、乡兵，“无比闾族党则伍两卒旅为乌合之兵，无保甲则乡兵为乌合之民”，每至交关紧要处每每成为朝廷最为可靠的依靠，没有之一。此例不胜枚举，其中原由，有群众基础的因素，有亲友相助的优越条件，但都不是主要的。哪里都有好事的群众和乐于相助的亲友，关键还是乡村的宗族盘绕稳固，且“乡村多朴拙之夫”可用，其势之强，跨朝迭代，翻山过水，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基础极好、实力雄厚、天然聚集的力量。

前些年计划生育政策执行严厉时段，许多专家研究农村重男轻女的症结，分析得出结论，大多集中在“香火延续养儿防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上面，多以什么“思想陈旧、观念落后”云云搪塞。吾深以为，现代社会养老和香火并不见得是最迫切的需求，对于多数传统村落来说，居民因壮大家庭势力、撑起门楣而不断添丁，或许才是题中应有之义。生育男丁，吾乡称之为“顶门”，哪怕过继家族一个男丁，也叫“顶门事”。一家之中，若无男丁，血脉难继，与宗族相连也断然无续，入赘亦不能解套。对于村社，血缘相连，仍然是最牢固最巩固最纯正的联接方式。史上世居北地的许多豪族能在官史野史上留下重重一笔，即便他们已经走出一隅、星散天涯，家族影响仍不可小视，如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泰山羊氏等等，可见传统宗族的影响力之深远，根脉之深厚。当年，西晋祖逖率族南迁，永嘉之乱时士庶南渡，都是以宗族为单位的整体迁徙，中流击揖，投鞭思济，走到哪里还得靠血缘凝结的这些力量。现当今，民间仍有各种形式的跨域宗族联谊，同宗同族同姓的紧密联系之广之深让人惊叹，哪怕天隔一方，远赴海外，香火的烟霞亦能随风飘至，瓜瓞绵绵，香烟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