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庙

据老人们讲，村里的庙曾有好几座，比如玉皇庙、娘娘庙、祖始庙、龙王庙等等，这些庙根据阴阳五行踞守于村子的四面八方。至上世纪六十年代，除菩萨庙外，其他庙要么自然坍塌，要么毁于战火，要么湮灭于无神论的狂热岁月，沦为名存实亡的方位名词。

 

一些风俗也和庙牵连着。以前谁家殁了人，都要到土地庙去祭祀一番，后来庙没了，但习俗还在，地点改在自家门口举行——在乐人班子的吹奏下，披麻戴孝的晚辈拖着孝棍，从灵堂到象征着“土地庙”的地方低眉垂首走上一来回，或真假或长短地嚎上几嗓子，这种古老仪式叫“告庙”或者“送素”。某人去世，便有人会说：“谁谁告了庙啦”。有两个人发生冲突，一方也许会凶凶地威胁说：“小心老子把你告了庙！”还有人把名字和庙联系在一起，我们队就有叫庙管的人。

 

 

 

东岳庙的命运还好点，因为庙没了，戏台还在。过去村里每年都要唱戏祈雨，有时唱到精彩处，大雨也踏风而至。好在戏迷们早有准备，纷纷戴上草帽披上蓑衣。可以想象，台上唱念做打，粉墨变换，台下如痴如醉，雷打不惊，这是多么淳厚且有质感的画面。

 

戏台周围还有若干间房子，这便是村里的学堂，村民俗称“书房”。这里朗朗回荡的读书声，把青涕顽童吸引而来，再把书香学子托送而去。东岳庙原是祭祀黄飞虎的，本该静寂的场所，却因了功能的转换，承载着浓浓的欢乐和希望。

 

东岳庙曾是村里的政治中心。土改、三反五反、四清、破四旧、大跃进、批林批孔、斗私批修、农业学大寨等等一拨拨的群众大会常在这里举行。每当召开大会时，墙上贴着醒目的大字报，四周红旗林立，领导斗志昂扬，群众激情振奋，口号如滚雷掠过，拳头如梭镖挥动。尽管社员们衣衫褴褛，面如菜色，却要勒紧裤带紧跟形势。特别是开批会时，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提前把会场打扫干净，再贴好标语。他们对这些套数已经轻车熟路，无需指挥，便会自动列队，垂头塌腰，静待民兵把他们扭送到会场前面。批斗会结束后，他们如释重负，和社员们说笑着退出庙里，但脸上僵化的神情，掩不住内心翻腾的五味。

 

 

 

村里唯一幸存的菩萨庙是有庙无菩萨，那些泥像同样拆毁于破四旧的浪潮中。村民讲究风水，比如：宁住庙前，不住庙后，宁住庙左，不住庙右。我们家恰恰在菩萨庙的左边，而且和这个菩萨庙有着很深的感情。昔日，日本鬼子进村烧房，我的老爷爷已年迈，不能随家人进沟躲避，便藏身于菩萨像后。周围房子都陷入一片火海，偏偏鬼子没烧菩萨庙。鬼子走后，老爷爷赶紧泼水救火，房子得以保存。爷爷常说，是菩萨保佑，一家人才没流落街头。

 

在古代，庙也是有等级规格的。《礼记》中说：“天子七庙，卿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故乡的菩萨庙是佛庙，规格不受限制，却只有一间。庙小菩萨大，原先供奉着观世音，据说该庙重建于清道光年间。童年时，菩萨庙成为生产队的肥料库，碳铵味刺呛着过路人。库房门上吊着三把大锁，钥匙分别由队长、保管和会计各拿一把，只有三个人全到齐了，库房才能打开，这是当时互相监督、制约的办法。曾听一个邻居讲过，有天晚上，他打着手电从菩萨庙前经过，无意中看到里面金光闪闪，霞飞影飘，以为是菩萨显灵，吓得抱头鼠窜，一晚上心惊胆战。第二天小心翼翼地扒在庙门口一看，原来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硬质的毛主席画像，金光闪闪恰恰是手电晃动的反光，使他虚惊了一场。小时候贪玩，每到夜晚经过菩萨庙，总感觉黑暗中有虎视眈眈的眼睛，瞪得人头皮发紧心里发毛，赶紧踢踏着碎步，慌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