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目 张雄文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31 11:43 阅读(0)
神目 张雄文
晚霞褪去最后一抹残红，村庄便像战场重伤者的脸，渐渐失去血色，悄然隐在了四围山林漫袭而来的幽暗里。厨房瓦楞上升腾的炊烟也被无边幽暗吞噬，不再是一幅恬静的乡村图画，仿佛梵高的某幅作品浸泡在门前的麻溪河中，一点点漫漶了勾勒与色彩。
------
母亲往灶里添了一把柴，又到门边扯开关拉线，悬吊横梁上被烟熏火燎已久的白炽灯泡闪了一瞬，忽地灭了。母亲连扯几次，灯泡寂然无应，像村里溘然长逝，呼号不回的年高老者。她叹了口气，命一旁等着吃饭的我到堂屋端过煤油灯，灶膛里取出一根吐着火苗的松枝，点燃，我们清瘦的影子便摇曳在暗淡的光亮里。
------
这个寿终正寝的灯泡以前就坏过一次。刚好休假回家的父亲爬上一张挪过的桌子，小心取了下来，左右上下晃了几回，里面断了的细瘦钨丝扭捏、颤悠一阵，终于搭在了一个地方不动。父亲紧绷的眉头松散开来，重新拧好灯泡，一扯开关，亮了，映红了一张憨厚的笑脸。
母亲却似乎不领情，阴着脸嘟囔道：“你一个电工，别的本事没有，带几个灯泡回来这么为难？”父亲是外地一家大型国营煤矿的机电队长，公家仓库里的灯泡琳琅满眼，5瓦、10瓦、25瓦到100瓦，应有尽有。找借口多领几个，给拮据的家里省几角油盐钱，也图个方便，在农家半边户的母亲眼里是简单不过的事。父亲读书不多，仅仅高小毕业，却说了一句让多年后的我依旧铿锵在耳的话：“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我在流逝的岁月深处某个平常驿站，偶然读到《增广贤文》里千百年静卧的这句话时，犹如相逢一位多年的老家故友，分外亲切。激动寒暄之下，我也终于明白了它沉重而肃穆的含义：“暗室中做了亏心的事情，在神仙看来就像闪电一样显眼。”父亲当年用了这样一句大概从乡间讲古者口中得来的哲语，让母亲陡生敬畏，黯然沉默。
敬畏神目，是中华传统文明大厦一块闪灼的砖石，与智慧、勇敢、勤劳、素朴等砖石一道，撑起了中华耸入云天、傲岸寰宇的凛然巍峨。敬畏神目者自然非止我平凡如乡间草木的父母。《后汉书·杨震传》记载，东汉名臣杨震曾经举荐过的县令王密，某天深夜怀揣沉硬厚实的十斤黄金，悄悄造访杨震家，双手恭谨呈上以表感激。杨震责备他时，王密瞥了一眼黑沉沉的窗外，低语道“暮夜无知者”，言外之意让恩师大可放心。杨震脸色再变，陡然作怒，呵斥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这包含“神目”在内的“四知”，不仅令王密羞愧不已，捧着原物嘿然退出，也震慑了一波又一波的后来者。
与杨震相违，无视神目或者以为神目虚无者自然也有。宋代崇阳县县衙的钱库某段时间里屡屡失窃，多是管理的库吏们趁着方便，悍然监守自盗。一天，县令张乖崖命人从一个神色慌张的下班库吏头巾里搜出一枚铜钱，审讯时，库吏犹自不服，公然顶撞说:“偷了一枚铜钱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你还能杀我？”张乖崖朱笔一挥，愤然判道:“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随即下令将库吏斩首示众，神目如炬也如刃，将库吏送去了该去的地方。
一枚铜钱换去了项上头颅，似乎还未能警醒贪婪的滚滚后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令大清官场暗夜里蠕动着欢愉一时的蛀虫，但神目秋风一般锋利扫过时，天网轰然而落，贪墨者终不免身毁名污，化为一抔浊泥，“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便是一例。近代的刘青山、张子善，当下的谷俊山、王守业等人如同蚊蝇，无不附着在公家壮健的肌肤上，黑暗里豪饮饱食一时，也最终被神目送往了审判台与垃圾场。陈毅所说的“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是神目威严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