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溪的女子

 

 

 

 

老兰子有一份心事未了。她想着临走前能亲手给要出门子（出嫁）的孙女泡个澡，可自己的身子越来越不得劲，而已经过了两个本命年的孙女除了见到某个男明星大喊老公以外，并未有过丝毫与嫁娶有关的只言片语。前几日老兰子觉得自己等不得了，便央告孙女带自己回一趟老家。

 

 

 

孙女一边开车一边跟着音乐一起哼，老兰子很烦躁，心里像是被辣椒面揉搓一般，一闭上眼，一辈子就似过电影一样，痛得甜的，美的苦的，一个劲的往眼睛里钻，钻的她睁开了眼。睁开眼了，她又看到几十年前那个鲜亮的兰子与这个生命已经走进尾声的老兰子擦肩而过，进了城，走进那淰茶一般醇厚的人生里。几十年前，她像一只风筝飞了出去，现在，又有一根线将残破老旧的她扯回了故里。

 

 

 

终是回到了老家，去了老宅，见了一些亲戚。吃过中饭，老兰子就带孙女去看那条牵自己回来的线，确切的说是一条叫做十里溪的山河。美自是不必言的，和城里的人工水流不同，这河有黄蓉一般的俏皮，它从石板上滑下，又跳入涧中，溅起的水花大方不做作。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谁也无法阻止它跳跃的奔流。孙女拿着手机乱拍一气，老兰子直摇头。这踩水而行的风，松叶间追寻日头的光；这十里溪数百上千年在人们的口中咂摸的光滑的寡话，怎么能拍的下来呦。老兰子扶着孙女的手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块上坐下。老兰子摸着身下这块大石，就着那日光和水声，老兰子的声音就像一把刀子，切开了这十里溪的故事。

 

 

 

从前，菩萨收养了一只很有灵性的青蛇，在菩萨和弟子整日的诵经声中，青蛇一日竟然悟道，于是辞别菩萨，欲寻僻静之所修习。菩萨伸出手指在一山野福地一划，划出一道十里长溪，青蛇卧于其中深潭，日复一日的诵经苦修，终有一日，化身青龙登天而去。青蛇成仙后，偶尔会回旧地游玩，随行的侍女便会下凡打扫此处，摆上瓜果酒宴，以待青龙。日子一久，一位侍女和溪边的一位农人相恋，此事违反天规，青蛇心怀慈悲，让侍女随自己上天向天帝请罪求得赦免。结果这一对有情人不愿意分开，后被天帝化为两只石蟾，日日蹲在瀑布之下受那水流冲击之苦。自此之后，青蛇再也未有回来过，但是十里溪，青龙潭，登天瀑，金蟾瀑都留在了此处，历经千万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山民。十八九岁的姑娘嫁人过门子前，都会用这两个瀑布下的水熬一锅出嫁子水，渴望恩爱相守的，挑金蟾瀑的；渴望自己人前显贵，挑登天瀑的。

 

 

 

说到这里，老兰子觉得嘴巴干苦，从旁边伸出的树枝上拽下了一颗四月籽籽塞进嘴巴里嚼嚼，想击退那苦，可惜退化的舌苔尝不出那酸甜。那一年，十八岁的民办教师兰子在下昼黑准备去挑几桶金蟾瀑下的水来熬澡汤，泡完后就把生辰八字交给青梅竹马的牛子请的媒人，可是嫂子在身后追过来说快回家，大舅打电报说给兰子介绍了一个吃公家粮的城里人。后来家里人用登天瀑的水为兰子熬了一大锅的出嫁水，兰子使劲地揉搓起了澡盆里浮起的艾叶和五节风，挤出了里面的水也挤出了自己的泪和梦。兰子成了村里的金凤凰，飞出了山。虽然城里那个人有羊角疯，但是兰子还是像溪边的金银花藤蔓一样依附着他扎下了根。后来男人早死，她又将儿女拉扯大。儿女的根扎得更深，与城里的钢筋水泥，摩天大楼纠缠在一起，无法再分开了。

 

 

 

老兰子开玩笑地趟着问孙女准备用哪个瀑的水泡出门子澡。她的心里是矛盾的，既希望有人与孙女恩爱一生，又渴望孙女嫁个富裕的人家。哪知孙女哈哈大笑说：干嘛用哪个瀑布的呀？我就要用这十里溪的水泡澡，这样就又有人爱又能登天。老兰子像是被棒槌狠狠砸到了头一般，这一辈子，夜里安静的时候她总是苦苦缠绕哀叹于这两个选择，和牛子在山里还是出来到城里，尤其是丈夫死后她一人拉扯孩子的那些凄苦的夜里。牛子又没有送侄子去参军的本事，看着嫂子和哥哥的眼泪，兰子还能有其他选择吗？思来想去，被头湿了又干，干了又潮，想到最后老兰子都归结于命。女子都是茶籽命，更何况是一个山里女子呢。